出状况了。
王喜春躺在沟里,好像死得差不多了,青紫的一张脸,口吐血沫。
几天前因为一条蜈蚣大惊失色的苏州惯偷,此时躺在灰白旧渠沟子里,仰面,油腻的刘海分开,露出眼睛。神奇地年轻了好几岁,仿佛从青年一下子退化成少年。
苏州冬日薄雾中的园林,在他眼珠子里。
杜蘅看到这样的眼神,心跳到不适,蓦然想起一个很多年来一直不愿回想的男人。
几名打人的男知青挑了个好地方。
午歇时间,所有人在树下休息,下沉的凹渠沟子完美遮挡休息知青们的视线,确保一场对王喜春腹部射门的足球比赛顺利进行。
几名男知青脚头很猛,把开火饭喝的羊汤劲头全使上。
为首的人口口声声要为许蔓蔓出口气。
“叫你偷。”
“让你吃。”
乱脚里有人小声在骂,蔓蔓的巧克力活活被你糟践个遍。吃就吃,每个吃一半,纯粹恶心人。
王喜春挨打不叫唤。
又拿出一切仿佛不存在的样子,还能不时笑出几声。
“队长来了也不管用,要不是看在队长的面子上,王喜春,你以为你还能四体齐全到今天呢。”
“天生的贼种。”
“一滩稀屎。”
王喜春还是笑。
阴翳地笑,牙缝里全是鲜红的血。
发电站在附近,发电机轰轰乱鸣,他的笑声显得那么弱小。
小囡囡发烧不退,今天华红霞在家看孩子,水根也在家陪着。那么小的孩子发烧是大事,华红霞不忘早起来找杜蘅,要她小心,提防梁唯诚。
他是队长,分任务,记工分,照面说话都是难免的。
杜蘅轻声告诉她,安心顾好孩子。要是有余力,会把红霞那份活也做掉。
修渠是大队集中干的大活,开工前,一溜木橛子已经钉好,标上填多少尺,挖多少尺。
剩下的交给知青们。
梁唯诚在分配上很有心得,最脏最累的活往往自己拣走做,余下的合理分配,总归照顾女知青多一些。
合并大队以后,任务分配这点上,大家都没意见。
这是他的聪明处。
如果杜蘅肯稍微想想他,就会发现很多时候,梁唯诚在努力和她保持距离,持续那场不认识她,没有喝过洗澡水的游戏。
然而对于她而言,梁唯诚和旁人,或者和钉在沟子里的一溜木橛子其实没有区别。
她只管做活。
做活的同时,分出一条神经来,想自己的私事。
嬢嬢三封几乎一样的信一直住在她眼前,陈顺的话也在眼前。
往日她看不见远处轰轰而过的火车。
火车是视听彻底屏蔽的东西,然而今天,劳动时她意外地看见那条绿皮蟒蛇,车厢一节衔着一节,扑哧扑哧吐着气,钻进山洞里,一路南去。
几个铁盒窗打开着,出问题的感知使掠过的几秒变成一张清晰照片。
甚至可以看见车窗里坐着的几个模糊人影。火车带着他们,前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,站台上或许有盼干了眼,盼焦了心的人在等候他们。
这不是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,载着的是一群好人民。
平静下来,她只有一个想法。
无论嬢嬢在哪来,无论是生是死,只要有消息,哪怕宇宙之外,就算是爬,她也要爬去。
“是的嘛,十七了,还没说下媳妇,家里着急。他爷让他来帮手,看看有没有看得上我们娃儿的。”
中午负责给知青做大锅饭的来贵娘在树下笑着说。
女知青们都笑。
许蔓蔓和苏灵笑得最大声。
“大娘,快把儿子领回去吧,我们队伍里哪有那么多雄心壮志的女知青。”
许蔓蔓在说反话。
她的话应该这么听:我们队伍里可没有吵着要和泥腿子结合的傻女人。譬如谁呢?原生产七队的闵秋雯是一个,华红霞是一个,杜蘅……也是吧。
组织让她们改造农村,可没让她们改造到床上去。
女知青好好的名声,让她们糟践了。
许蔓蔓小队伍有四五名女知青,唯她马首是瞻,都能听出她的话外音。
几道眼光看向杜蘅。
她正和一名长发女知青坐在一起,对方在勾毛线,她帮人盘线。
像没听见这边的欢声笑语。
来贵娘听不出话外音。
嘬着牙花,怂恿儿子来贵在女人面前多卖卖力气。
边上地头掏烟袋,挖一锅烟在吃的老汉们也在逗一个十岁的小男孩,问他:“娃,你当着读书人的面说说,将来要做个啥?”
“做总统。”男孩说。
一片笑声响起。
“瞅你个怂包样,当球的总统,当联合国秘书长,管他丫的总统。”